我生于平原长于平原，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马。
真正的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嚼的是柔嫩的绿草，极目是湛蓝的天空、纯净的白云；真正的马，铜铃般的眼睛里是炯炯炙人的光芒，脖颈上生着的永远是凛冽不屈的鬃毛；真正的马，高昂的头颅绝不让辔头来禁锢，宽阔的脊背绝不容马鞍的凌辱，飞驰的步伐绝不许缰绳的羁绊。
我也曾见过许多的马，但那都不是真正的马。在动物园狭小的棚厩里，它们耷拉着脑袋，咀嚼着嗟来的草食，虫蝇嗡嗡地盘旋依附在它们身上，它们温顺得竟然连马尾都不敢扬起，任虫蝇趴在周身黯淡无光的蓬乱的毛皮上。直到老而无用为人所厌弃，这些马终其一生都将待在这仅仅三十平方的水泥监狱了，一片遮了风雨却掩了碧空的棚顶，四堵挡了严寒却隔开广阔世界的围墙，一方满是草料的食槽，几匹怡然自得的马，懒散得动也不愿动一下，像木偶像般呆呆地立在一地，偶尔慵懒地打一个响鼻，逗得游人一笑，算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这是马吗？我觉得不像，这与我见过的立在古墓甬道旁的石雕像有什么两样，都是失了生趣没有精神的。
我还曾见到过一匹奔跑得不亦乐乎的马，是在杂技团的铁围栏里。上一个下场，下一个上场，它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一匹白马，却是在谈不上什么英俊潇洒，倒像是杜甫《白马》诗中那匹刚从乱战中侥幸逃回的失主之马，本应象牙般光亮的皮毛黑灰交错，像是被海水浸了几百年的银器。虽然要庆幸马还没有完全丧失奔跑的能力，但它的跑姿实在滑稽得很，就像看一幕字幕口型完全与语音不符的电影。白马没有依附支撑四肢的健硕的肌肉，也没有跑起来就威风凛凛的鬃毛，纤弱的骨架支撑着枯干的皮肉，每跑动一步腹部就清晰可见肋骨的模样。这片杂技场是圆形的、水泥地面，白马应该也钉了铁马掌，但大概是无人修理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白马又是绕着圆圈跑，做离心运动，结果一打滑，摔倒甩出了很远，惹得观众席上一阵哄笑。白马奋力做了几次挣扎终是站了起来，紧接着一瘸一拐地又开始了奔跑，跑姿就更加怪异了，终于被驯兽师赶下了场。噢！它的奔跑只是驯兽师用棍棒教出来的，它的头脑里只记得要机械地奔跑。白马非马！公孙龙子千年前的诡辩竟是一语成谶了。
中国人素来是尊崇马的，《山海经》云：“马实龙精”。就是说龙成了精才是马，《周礼》也云：“马八尺以上为龙”。由此可见，马与龙一般都是中华民族祖先们的图腾信仰，龙马献河图，伏羲演八卦，龙马甚至是中华文明的发源之一 ，龙马精神也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所崇尚的奋斗不止、自强不息的进取、向上的民族精神的象征。可悲的是，现代人眼中的马早已不是中华民族先民所崇拜的真正的马了，在几千年前的中国历史上就没有了真正的马。马早已成为了工具，成为了财富地位的象征。
当人类渐渐强，大失去敬畏之心时，真正的马为人所捕离开广袤的草原，被人以雷厉的手段折磨去桀骜，被人骑于胯下充当代步的工具，或是套上绳索牵引沉重的马车，或是披上战甲去那弥漫狼烟、涌泛血水的沙场，它们的子子孙孙万世后代都将以此命运终结此生。自先秦始，王侯将相就将马作为殉葬之用，呜呼悲哀，这些马忍受奴役鞭笞的苦痛，忍受胯下精神上的耻辱，地位也只是像那些同为陪葬品的陶瓷铜铁。《逸礼•王度记》曰：“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周礼中还有“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或一鼎”之说，无论鼎在当时的意义何其之重，但将生灵的马用作和铸铜一般，就像是贵族眼中古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更何况鼎本是煮肉的工具，那时的人是吃马肉的，大概鼎还曾煮过无数的马。神骏的宝驹在主人眼中也只是他财务的一种，赤兔也好，楚骓也罢，或拉拢或赏赐被原有的主人做宝物般抛出，汉武帝为得汗血马征讨大宛，付出上万人的性命才迫使大宛献出三千匹马，在汉武帝极端重视良马表面下，冰冷的事实是为了寻到更好的战争机器或是更优良舒适的代步工具。
真正的马应是自由的神灵，一望无垠的草原才应是真正的马的奔驰的天堂。那一些可怜的马，或系于自家后院，或精心饲养于跑马场，或是套上鞍鞯，将马的天性的魂灵禁囿于属于人的一方小天地，像是饲养一只宠物似得，时而捋捋它们的鬃毛，抚摸它们的背脊，向客人夸耀一番：“看，它们多么神骏！”也许它们的确是都忘记了，几万年前，它们的祖先成群结队游走于高山大川，万马齐奔时连虎狼都要走避。一匹匹被人饲养的健硕的骏马，我却总也感不到美，失去神灵的马即使再过丰健，也和铺在地板上的虎皮一般了。徐悲鸿是画马的大师，每个见过他画的马的人都说画的美，因为徐悲鸿笔下的马没有马鞍，没有缰绳，在辽阔的草野上狂奔，在广袤的土地上飞驰。每一匹马必是肌肉丰满、眼神凛利，不禁让人想起唐代诗人李贺咏马的名句“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徐悲鸿笔下的马不论是一往无前还是驻足远望，或是万马齐奔，都给人神采奕奕、破纸欲出之感，因为徐悲鸿笔下的马是真正的马。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马，我不知是否还能见到真正的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