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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原创

刘文豪:半截林荫

发布时间:2017-12-05      浏览量:

临沂是一座小城,那还是几年之前。

它是一头蛰伏在沂河里的巨兽,一旦苏醒,伸展开它的四肢,张开它的羽翼,腾跃而起,煽动两下翅膀,于是旧有的、过去的,一切都消失得无踪迹了。平地拔起的高楼越起越高,站在顶层只会一览城市小,为了陪衬这样的高楼,临沂拼命地生长着。道路也是越拓越宽,可还是容不下激增的车辆,于是也往上长,修起了立交桥。

我还很小的时候,一年进几次城,偶尔会住上两三天,就高兴的不得了,总觉得这城哪里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后来真的搬进了城里,住的久了,见的多了,看得透了,久觉无生趣,自然就厌了、烦了。

依据童年的依稀记忆,我记得这里曾是一片荒田,现在已经成为了住宅区;那里曾经是一座工厂,现在也成了住宅区;还有大片整齐对称、红瓦灰墙的瓦房,装着红漆或绿漆涂就的木质门窗的平房与二层小楼,都消失不见了。

记忆已全然不可信,那时候临沂的路名还很简单,东西向的叫“临西几路”,南北向的叫“金几路”,无须担心迷路,在心里数一数就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虽然现在路名起的花哨、好听,但本地人还是习惯于说老路名,等遇到外地人拿着新路名问路时,也要茫然地摇摇头,告诉他们这里是几路,从这往那去是几路几路,等到解释一番,外地人也就遵从了这个习惯,学着用老路名问路了。

临沂变化的快、变化的大,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生活得像一个过客,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像人会长高一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旧的,我不会怀念;新的,我也不排斥和狂热。但有些东西总会不期而至,一瞬间触动人的心,让人浮想,久久无法释怀。当我遇见那半截林荫时,像忽然一声木铎,我流浪的魂灵终于返回了麻木的身体。

那是一个燠热的中午,太阳像一个聒噪的火鸦,炙人的阳光像不间断的吵嚷声,顺着耳朵和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里,咚咚地扰动着人心。水泥的高楼、水泥的路面、水泥所构成的城市的一切,像吸音海绵一样疯狂地吸纳阳光,像雨后戈壁上的植物拼命地累积温度,城市成了一面巨大的凸透镜,每个人都在它的焦点之下,走在路上,仿佛可以听到脚下“嗞啦、嗞啦”的响声,像煎锅里待熟的鸡蛋。我闷着头,太阳监视着我,我的眼睛不敢四处张望,否则它会降下明晃晃的利剑样的雷火,我怕我的眼睛会就此瞎掉。我的后脑勺替我直面天上的那团火光,后脑勺偏又被极易吸热的黑色的头发覆盖住,我只恨不能生有一头雪白的银发,不一会温度就穿过了头皮和颅骨,我的大脑熟了,我的头像一个煮熟的鸡蛋。所以,我迷路了。

我迷路了,进入了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路。它是一条林荫路,在临沂城区,也许这样的林荫路还有很多,也许我还见到过不少,现在我只记得这一条了,大概其它的都不能称之为半截林荫,所以我忘却了。

路两旁的树很粗壮,恰到好处的粗壮,与周围环境和谐,不约而同地向路中间微微倾斜着,像一排交戟的卫士,用繁枝茂叶阻挡自天上的毒辣阳光的凌厉攻伐,守卫一方净土。枝条很自然地生长着,靠近道路的一侧枝条密而挺拔,绝不会垂下来。另一侧也许是受到街边二层小楼的阻挡,枝条并不繁密,但有的也会伸到窗边、蔓上屋顶,窗边的绿植总是让人心情舒朗,房顶的枝蔓也能稍减夏日的酷热,两旁的人家乐得不加打理,任它长着。枝条上叶子也浓密的很,新生的还很娇嫩,绿中微微泛些黄色,像未成熟的青梅,然后愈晒愈绿,像和田碧玉,浓成墨绿色。悠游行走其间,清凉之感油然而生、浑然天成,阴凉是一个原因,心静却又是另一个原因。

 树是槐树,我很熟悉。小时候我生活的村子里就有一棵,长在村中心,我不知道是因为本就是把它栽在村子中心,还是村民把这棵老槐树当做了村中心。据说它是村子里一位长者的爷爷植下的,已一百多年了,有三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年纪即大亦久经虫噬,树干有些变得空洞,乍看起来,像是一圈生锈的铁皮。但它的生命力还很顽强,枝干虬劲,叶子稠密,所以树冠蓬得像蘑菇的菌盖,似一把遮阳伞聚起一片阴凉。

村民爱在老槐树下聚集,老人摆开象棋棋盘,厮杀地不亦乐乎,悔棋往往是被允许的,你悔一步我也可以悔一步,一盘棋要很长时间,从早晨到中午的也有,图得个消磨时间。妇女们围成一圈,边织毛衣或纳鞋垫边聊天,聊些什么呢?我都记不太清了,总归是些家长里短,又或着相互夸赞手巧,请教某某毛衣花纹的织法。我小时候一直穿的就着这种自家织的毛衣,颜色不会太花哨,灰色和绿色的居多,花纹也没有太繁杂,但就是结实保暖。鞋里垫的也是母亲手纳的鞋垫,鞋垫上绣牡丹,绣鸳鸯,花花绿绿,好看也舒服,小时候我没有脚臭,据说就是这种手工缝制的鞋垫的功劳。小孩子喜欢围着槐树转圈跑,然后手挽手合抱老槐树,这要四五个小孩子才围得起来。

白天男人们要外出打工,所以只有傍晚吃过饭后他们才会在老槐树下聚集,先问一句“爷们几,吃过饭了吗”,这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谈起刚看的某个新闻,继而天南海北的聊起来,直到黑到看不见人影,几支烟头微弱的红光才各自散去。

四五月份槐树会开槐花,槐花很香,却并不腻人,还可以拿来吃,像桂花,做汤做菜做甜点都可以。槐花谢了树上会长出槐连豆,经风吹日晒寒冬,等槐连豆自然风干,这时候采下来,用柴火铁锅干炒后就能泡茶喝,有大麦茶似的焦香味,常喝槐连豆茶对身体还有诸多好处。

后来,这棵槐树被一位富商高价买走了,像一位老人不适宜动手术,我不知道它是否移栽成活,再后来,附近几个村子合并社区,村子也消失了。

  不单是路旁的槐树,这条路的一切都显得幽静。街边是是老式的二层小楼,大概建于八九十年代,石灰墙面泛着青灰色,门窗皆是涂红漆的木制的,嵌着变成了茶色的透明玻璃。

大多数房屋都门窗紧闭,如果不是楼顶上晾晒的衣物,你定要以为这些小楼没有人居住。有几家是敞开门的:一家小商店,只卖些烟酒糖茶、生活用品;一家理发店,门外挂几块洗净的毛巾,破旧的广告布简单地写着“理发刮脸、平头毛寸”,大概年轻人是不会来这里的;一家煎饼店,也捎带卖些馒头和咸鸭蛋、酱菜之类,煎饼是现烙现卖的,有纯麦的、玉米面的、高粱面的、杂粮的,经过小店门口,每一张烙熟的或待熟的煎饼都散发着粮食纯净的原始的香气,只引得你进店买上几斤(临沂人以煎饼为主食,胜过米饭馒头,煎饼极为筋道,吃煎饼要有好牙口,吃煎饼也能锻炼好牙口,所以临沂人的牙齿和腮边的咬合肌特别坚固、发达,开啤酒是不用啤酒起子的,只需要用牙咬);还有一家马扎店,店门时开时闭,我很少见有人进店买马扎,现代人住楼房,餐桌都很高,马扎似乎成了古物,家里备椅子、凳子,谁还会放几把马扎呢?但马扎坐着确实舒服,做马扎也是一项手艺活,骨架要做的牢固结实,榫卯接合要严丝合缝,最重要的是绷的马扎面要紧密美观,手艺好的还能穿出各种花型。这条林荫路有人间烟火的气息,但偏安在城市一隅,它更多的是超然世外的姿态,这样的林荫路我也是见过的,不是在临沂这座城市里,是在我生活过的小镇上。

  在村子消失之前,我家就搬到镇子上。小镇紧靠沂河,有一座很大的水利枢纽工程,附近环境很美,我所说的林荫道就是和它相连的一段道路。

路两旁栽植的是梧桐树,这种梧桐树不同于城市绿化常见的法国梧桐(只是悬铃木的一种),树长的极为高大,生的挺拔笔直,像一根根罗马柱,每一棵梧桐树都是如此。那树有多粗呢?总之两个成年人是抱不过来的;那树有多高呢?总之镇子上最高的建筑也没有它高。它们光滑的树皮上满是歪七扭八的刻痕,细细辨认,是一些“某某某是坏蛋”、“某某某到此一游”、“某某喜欢某某”之类的,我们也不必要指责刻画它们的人,都是一些小孩子,树稍高处就没有了划痕,再说刻的也很浅,大多数已成为了浅浅的印痕,对于这样魁拔的梧桐树大概是没什么影响的,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几次想要留下自己的钤记,但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便就此作罢了。

梧桐树叶自然也是非同寻常,大如象耳,棱角似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尤是在雨后的傍晚,梧桐枝叶间透出的鹅黄色的路灯灯光点点洒落,与潮湿路面上的水光相辉映,被雨打落的梧桐叶紧贴在路面上,色彩被光染成片片淡黄,幽暗深邃而又散发清辉的路面仿佛一段银河,梧桐叶化身繁星,似要与漫天星辉一争神采。

路边常年有卖水果的摊子,水果依时令而不同,有草莓、甜瓜、桃子等等,都是附近果园的农夫新采摘的,因为河边是沙地的原因,这里长出的水果特别的甜。

   我在镇上住了有五年,这条路走了有无数遍。村子消失了,小镇终不是我的故乡,自搬走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虽然时常还在心中徘徊于这段林荫路,但我已与现实的它彻底断了音讯。

  再次与记忆中消逝的林荫路相逢,喜悦已使我忘记要畅怀大笑 ,要手舞足蹈,我只是一心想要顺着这条林荫路来来回回走上几次,仿佛时间在这里是要变缓慢的,至于那催逼着我的、将要做的事情,且先放置一边,不去理它。然而一盆刺骨的冷水无征兆浇在我身上——它是半截的!我以为的完美是残缺的!

向前跨过一个路口,林荫就此中断,所有的一切完全变了模样。红绿灯分隔开繁华与荒凉,可谁是繁华,谁是荒凉呢?如果心中一片荒芜,最繁华与最荒凉又有何异。

林荫消失了,路边只剩了碗口粗的小树,我茫然望着这不知哪里引进的新树种,陌生而隔阂。古旧而亲切的小楼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高楼耸峙,像一座座水泥城堡,巍峨的大厦才是如今城市的脊梁和砥柱,可它们全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足以让人熟悉,也足以让人漠视。道路两旁店铺林立,五颜六色的极绚丽的广告牌似浓妆艳抹装饰繁华,多数店铺外都放着一个音响,于是,整条街道像一间万千机器轰鸣的工厂车间,工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在嘈杂的车间内工作,在这里,人们不单是为了生计,还要为这座城市如今的繁华响起赞歌。

我想,如是在夜晚,这里一定霓虹闪闪,像一条绚烂的河流。可城市会有夜晚吗?城市的夜晚见不到璀璨的星空,偶尔看见几颗星星,那也需要仔细的观察寻找。城市,只有被灯光染得光怪陆离的斑驳的暗夜。

我默默退了回来。

我是该庆幸还是该悲观,留有半截林荫已是上天的垂怜,我竟然奢求完美的渺茫的希望,所以有人常说,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如果没有希望,我不知道这座城市、这个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我们将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切是不能想象的。

对于我这种偏偏喜欢抱残守缺的人,半截林荫是希望之后的希望。

因为半截林荫,我麻木的生活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习惯的路线被打破,我总会绕上一些路程,只为经过半截林荫。时间久了,我与马扎店的老者相熟识。他告诉我,自这条路修建始,槐树就栽在这里,时间大概是三十年前。“那时候树就这么大”,他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并到一起比划到,“我是看着它们一点点长起来的”,他抚摸着槐树说,岁月的錾刀像雕琢艺术品在槐树黑褐色的树皮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可惜了”,他指向那片繁华,“那半段曾经也和这里一样,后来开发了,嫌槐树太大妨碍商铺,就都给砍了,可惜了……这么好的树,不然槐树可结实着呢,你看那棵树”,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几年前有个喝醉了酒开车的撞上去了,人伤的不轻,可树除了蹭掉块皮,啥事也没有。”我看着这棵槐树,没有树皮的那一部分已经鼓出了一个大大的节瘤,正对着消失了的曾经的它的同伴,蓦然间我仿佛看到一张哭泣的脸庞,为过往而伤,或是为缥缈的未来。“我的几个儿女都不愿继承我的手艺,他们不愿住在这里,也想让我搬到楼上,可我住不惯,还是觉得这里住的舒心,过去那半条街上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老人,不知道现在他们都去哪里了。”他眺望林荫路,好像回忆着什么,“估计我也住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仿佛抽空了他余数不多的所有的力气。

我最后一次见到半截林荫时,它们已经变成了树桩,我摩挲着整齐的断面,断层处还残留有它们肢体的碎屑,像眼泪一样烫手。我数清了,是三十三道年轮,像空谷幽潭落下一粒石子泛起的涟漪,三十三年不过是石子落下的一瞬,人心的涟漪转复平静,石子沉入深水再无人注意。破碎锤隆隆作响,整条街道都在拆迁,烟尘弥漫,行人避闪,我最后一次从这里走过,从街头到街尾,我独自一人面对这里,像亲历塔利班轰炸巴米扬石窟。我看到两排树桩汩汩地涌出莫名的似泪水的气息,徘徊、萦绕、积聚,像雾霾覆盖了整座城市。

临沂今非昔比,今胜往昔,只是这一切都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从来就没有给这座城市留下什么,我也没有带走什么,除了来来往往、失去又失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