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蜿蜒曲折的田埂慢慢往回走,踩下一串深浅不一的泥印。两边是一望无垠的麦田,流动的金色一路蔓延至最遥远的地平线。想起奶奶由衷的赞美“麦子成熟的时候,真好看啊,到处都是亮堂堂,金灿灿的。”
就像奶奶所说的,眼下麦浪滚滚,明亮璀璨,金色的王国城门大开,鼓乐高奏,磅礴直指音域最高端。它们随着风摇曳,一阵麦浪就沦陷了整片大地。
再次见到麦子成熟的盛况。太阳明晃晃的落在麦子上,更为金色增添了饱和度。忽而觉得有些晃眼,刺的眼眶泛酸,一幕幕童年美梦的碎片从四面八方的麦田中翻飞,开启循环播放。
“哎!你野到哪里去了?快来帮我给麦子拔草!草长得都比麦子深了!”奶奶晃着她那件终夏穿着的粗蓝衬衫,正从长满了青苔的井台往上提水。
“无聊透了,又让我拔草!”我撅着嘴,不满的自言自语道“要赶快拔草去,不然奶奶又要骂了。”
奶奶向来是脾气不好的,连刮风下雨稍不如她的意,她也会跳着脚怒骂,骂那桑椹大的雨滴砸坏了她刚播种出芽的麦子。
我蹲在田畦里,心不在焉的拔着。“奶奶,讲个故事吧!”奶奶哼哼着不愿意“昨晚都讲了几个故事了!好吧好吧,最后一个。从前有一个贫穷的农民,有一天在田地里捡着了金子……”我开心的蹦起来“这农民真幸运!捡到了金子以后就再也不用干活了!”奶奶伸手,重重的敲了我的头“美好的生活是要靠劳动创造的,到时候田地都荒废,那金子能保几代人?”我眨眨眼,长长的“一—哦”了一声,“那不听故事了,奶奶你唱首歌吧!”“没的歌唱”奶奶粗声粗气的说“快拔草呀!别让草把麦子吃了,你可就没有麦芽糖吃啦!”我加快了拔草的速度,咯咯的笑。“哎呀,你啊你,脏死啦,跟个小花猫似的。”我对着近处的一径小河看,清澈明朗的水光粼粼的闪,倒影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和半身的泥土。
日子一天天的走,麦田也日渐华盛。奶奶弓着腰,漆黑闪亮的镰刀像一条条蹦哒打跳的梭鱼,在麦秆间飞快的穿行,每一道弧光划过,随着“嗦嗦”的声响,就有一撮撮麦子醉汉一样的倒下,与此同时,奶奶的手中就像变戏法似的拿着一大股麦子。我惬意的躺在田边,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像金色的水一样在身上流淌。
此时麦田早已历经风吹日晒雨淋,跨越时光的路途,从绿色到金色。仿佛是一夜之间,万顷金波荡漾,宣告着夏的盛大开场。每一株麦子都蕴含着沉甸甸的惊喜,它们通体耀眼,光芒四射,尽情的挥霍着辽阔丰腴的大地。
我眯起眼,有些恍惚,好像看到穿着粗蓝衬衫的奶奶向摇晃起伏的麦穗深处走去,慢慢的与我拉开了距离,我试着伸长手臂却早就够不到奶奶的衣裳了。
我看到她驾着沧海一帆,执着的向麦田的金色深渊驶去一一那是真正的金子真正的劳动财富,是粮食的力量让她将意志与热情全都倾注给了麦田。
不知哪一户人家又升起了湿润的炊烟,零零散散的浮,落入眼中飘进心里。我漫无目的继续走,那一幕幕永无止境的短暂童年美梦,在城市的某一年仲夏一去杳然,而今又回到故地。
停下步子,面向浩浩荡荡似潮翻涌的麦田。奶奶你看,你夙夜在电话中念念喃喃的我又回来了,见到了好久不见的麦田,可是你呢,奶奶?好久不见的你去哪儿了?
那么奶奶,死亡又是怎样炫目的金色?
我深深缅怀,蓬勃健旺的麦子在酡红的余晖下闪烁着细碎的金色光点,忽地发现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眼前这亮堂堂的盛况年年准时到来,毫不迟疑。奶奶随着那袅袅炊烟悄然而去,同她的记忆却是日久弥新,她还有她麦田的颜色。
好久不见,想念也难免化为切切思念后的释然。那便带着奶奶的全部,在呼啸的岁月中朝着生命必然的方向奔赴,珍视尚且拥有的一切。
不负流金岁月,当下即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