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胡杨了,记忆中的那片胡杨林却依旧在风中摇曳。
对胡杨最开始的认识,来自小时候无意中读过的一首诗。时至今日,这首诗还工工整整地记在我的笔记本上:
别赞许,别颂扬。我已衰老,我早枯黄。曾经,这里一望无边。成片成片,守着古道。对着,对着落日,荒漠,寒鸦。我不孤单,我有力量。胡笳呜咽,羌笛寒颤,诉说着驼铃的消失沙暴的迷漫。没有了汗血马,哪里还是驰骋的战场;失去了甘草根,风吹石滚怎能见牛羊。留下的,只象征破败,抛弃,遗忘。斑驳了的斑驳,沧桑后的沧桑。不再雄壮,却更苍凉。受颂有愧,赞歌难唱。大西北只企盼,企盼热血,炊烟,绿杨。
那时年少,并不懂得诗中情感,只是觉得壮阔而凄凉,很美很美。后来,我终于明白,那就是胡杨的真实写照:大西北企盼热血炊烟与绿杨,却永不会忘记风中守望的胡杨。
我的家乡,是躺在天山脚下的一个小团场。孔雀河的下游从这里流经。在西北,这里算是依山傍水。可是,天给了蔚蓝,也给了黄风漫卷,临山靠水依旧显得些许荒凉。
生活在西北大漠的边缘,见惯了大漠荒山、针叶沙枣的我,原来是会向往南方小桥流水、树木葱郁的。所以,那年我踏上开往长沙的火车时,心中难掩激动与兴奋,这是我第一次出疆,第一次跨越崇山峻岭前往南方。一路上,我看着窗外的景色,从荒漠到草地到森林,从光秃的山峰到苍郁的群山。视觉的冲击类似突然见到了波澜壮阔的大海,心境开阔,美妙得难以言说。然而美景虽美,望久了我还是想念记忆中的那片胡杨,它是否也在大漠的深处,默默地向往着瀚海的怀抱?
不知为何,曾经见过的一棵胡杨总在记忆中反复出现。伫立在夕阳的余晖中,它枝干扭曲、树叶枯萎,显得孤寂而肃穆,可依旧是一抹独特的风景。
我曾问:“它还活着吗?”有人告诉我:“活着,它还活着。活着,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朽。”
他们说这就是胡杨,也是兵团人。
最初,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们是兵团人。直到学过一门必修课《可爱的兵团》,我们大概是全国范围内唯一学这门课的。这门课,让我了解了兵团,了解了那段历史。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中国现存的最后一个建设兵团,也是中国最大的兼具戍边屯垦、实行“军政企合一”的特殊行政区划单位。他的缔造者是老一辈人熟知的王震将军。爷爷奶奶曾说起,甚至连老爸说起他都是:“王震啊,带兵打仗的,就是他来建设新疆的。”
新中国刚成立时,王震将军带领着部队解放了新疆。喜悦的同时,他也有不少的忧虑:新疆地理环境恶劣,加上战争影响,到处是一片破败,一片荒凉。于是,王震带领部队和当地人屯垦戍边、兴修水利,大力发展各项生产事业,一步一步靠人力把新疆建设起来。那时的兵团人,可谓是边疆的胡杨,吃苦耐劳,屹立不倒。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开拓出令人惊艳的图景。可以说,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如今的新疆。
了解这段历史后,我才把兵团人与胡杨真正联系在一起。然而,我们并非身处那个年代,没有经历那些故事,再怎样感同身受,也显得轻描淡写。
如今一派祥和,那我们这一代还算是兵团人吗?答案是算,当然算,只要曾生活在新疆、建设着新疆的都是兵团人。
如今生活在新疆的孩子,会不会已经不知道王震将军,不再了解那代兵团人的家国情怀,不再好奇为什么这里是兵团?我害怕,历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无人知晓,无人关心。
假期回到家,我看着日新月异的家乡,看着曾经的小团场正一步步蜕变为现代化的城市。看着那些说不上名字、泛着生机葱绿的树木,浮现在脑海的却是那株枯黄的胡杨。走过了战争年代,没有了金戈铁马、枪林弹雨,是否还有人记得它倔强的存在?
每天晚上,老爸出去散步都会绕到一座刚刚建好的桥上。我曾好奇,有什么别样的景色让他留恋不已,也曾调侃老爸对那座桥爱得深沉。休息几天后,我加入了晚上散步的队伍,和老爸一起来到那座桥。桥并没有想象中的美丽恢弘,甚至极其普通。正走在桥上,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三五九旅桥”五个字。“三五九旅”不就是王震将军曾经带领的那支红军?这支曾进驻南泥湾,参加了延安保卫战和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战役的部队,后来随着王震将军进入了新疆。果不其然,桥壁上雕刻着王震将军及其部队屯垦戍边的石雕。于是,我绕着桥,看完桥壁上所有的文字和画作。桥上人很多,有欣赏风景的,有纳凉闲侃的,也有大人领着孩子看桥上的文字和画壁的。我想孩子定是在听着王震将军的传奇,了解到兵团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是否在他的心中,也一定拥有了一棵无法忘却的胡杨?原来总有人不曾忘却。
“王震将军啊,我记得小时候书本上也讲过他呢。不过时间久了,都快忘了。”我指着王震将军的雕像无意识地说到。老爸听到后转过头看着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在湖南上学,他就是湖南人啊。”一下就想起来刚才看到的王震将军的简介,“湖南浏阳人”。突然感觉到命运的神奇,兜兜转转,我来到了王震将军的故土,离他是那样的近,又那样远。当年王震将军只身来建设我的家乡,如今我可能走过他曾走过的地方。
回家后我就打开电脑,浏览了王震将军的生平。他的一生令我无比震撼和敬佩,最令我动容的是1993年3月12日,王震将军在广州逝世,家人将他的骨灰撒放在新疆天山。新疆天山,那座我从小抬头就能仰望的天山,那座没有一点植被,夏天时好像一座土山,冬天时山峰通体碧蓝、山尖白雪皑皑的天山。王震将军生前鞠躬尽瘁地建设兵团、造福新疆,死后依旧守着天山、守着兵团、守着新疆,他对新疆爱得如此深沉。
老一代的兵团人已经渐渐老去,新一代的兵团人却如雨后春笋纷纷站起。他们依旧在守望,守望着边疆,守望着心中的光。有些人虽已离开,但他们的精神,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像胡杨一样,屹立不朽。我们都在往前走着,或许并不知道终点在何处,但有一点我们必须知道的就是历史是不容忘却的,不仅不容忘却,更需要我们肩负。一代一代的兵团人,就如同边疆的胡杨一样一直驻守着新疆,永不消亡。
我无法说清是胡杨选择了边疆,还是边疆选择了胡杨。然而,这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已经融为一体,就像胡杨和兵团,无法割离。“一直以来,你环境恶劣,我倾其所有,报以我全部,忍受着烈日风吹,忍受着贫瘠干旱,傲立于荒漠戈壁,陪伴装点你的一无所有;如今你繁荣似锦,也未曾把我忘却,给我以细心的呵护,赠我以至高的赞美,让我成为你们精神的象征。”这也许就是兵团与胡杨之间无法割舍的情感。
如今,很多胡杨林都得到了保护,成为新疆不得不看的景色之一。
一个人乘着火车离家时,坐在窗边,脑海中不知在想什么。偶然间,我一抬头看向窗外,恍惚间有什么飞逝而过。我匆忙地往后望去,却只望见一片模糊的景色。我知道,那是胡杨。虽然并没有看清,但我觉得那就是胡杨,记忆中的感觉是无法忘却的。真好,胡杨还在,我也从未走远。
还没离开,就已开始想念,这大概就是乡愁。
也许多年后,我不小心哼出了你的歌谣,就像睡梦中的白梅看见了春天。我不怕再也望不见你,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在贫瘠的土地上,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