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这事……”
“你瞅瞅这个……”
我多次看见立宪愤怒,痛心疾首或咬牙切齿。
立宪在生活里没有敌人,让他如此愤怒的是书刊上的错误,特别是低级错误。出现这样的错误,他不能理解:“这些人怎么就不能认真点呢?”有时他的诗歌刊发出来,里面也有错误,他连连叹气:“这样发出来,还不如不发,你没法解释。”
立宪全名王立宪,1959年出生在黑龙江省海伦市,绥化学院毕业生,文字中带着干草气息的乡土诗人。
偶尔坐在一起闲聊,立宪的话题永远是文学:最近在读谁的书,假期到哪里旅行了,写了什么作品,哪些作品在哪里发表;哪位朋友出版了新作,反响如何;哪个学生的诗歌写得不错,已经推荐发表。
他的第一本诗集取名《忧郁的葵》。忧郁的葵似乎也是他的人生意象: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一株向日葵背朝阳光,忧郁地瞩望着脚下的土地。
我认识立宪的时候,他和妻子张君艳都在兰西一中当老师。一位师长从外地回来,我陪着到兰西探访,兰西校友有过一次小规模聚会。抚今追昔,学长学姐都滔滔不绝,他俩是最佳听众,也是最朴素的一对。轮到他俩非说不可,两个人三两句话结束。
2000年秋天立宪借调回母校教书,2001年春天正式调进,但迟迟没有落编,这也成了他的心病。我调来以后,他偶尔说起编制的事,我说:“你已经是教授了,还担心这个吗?”
他叹口气:“还是落了编心里踏实。”
大概2007年,我们一同落编。立宪大概如释重负,听说他特意请人事处报告消息的同事吃饭庆祝。
2005年秋季开学,林超然问立宪:“职称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他说:“没啥想法。”
“以后没有学士学位不能晋升教授,对你来说今年是末班车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条件不够。”
超然说:“我觉得你的条件差不多,咱们马上研究,缺啥补啥。”
超然帮他忙了几天,材料弄齐,申报顺利,立宪成了王教授。他心存感激,但极少言表,别人说起超然,他也只是一句:“他那个人,哎呀!”你想听关键词,人家不说了。
小地方人情重,结婚、升学都得宴客,少有人免俗,立宪却是免俗的一个。独生女儿升学、结婚、生子悄然进行,即便是朋友,我们也没机会送红包。
有次诗歌朗诵会,立宪朗诵自己的诗歌,他拿着诗稿急匆匆上台,身穿夹克衫,也不要音乐伴奏。他始终看着诗稿,自顾自大声地读,若不认真聆听,都会心生愧疚。这跟他讲课的状态很像。
立宪讲课的时候,视线基本停留在前三排,不大往后面扫视。讲到李琦的诗歌或刘亮程的散文,他常常情不自禁,直吧嗒嘴,仿佛美食家先自陶醉:“啧啧啧,这里写得多好哇,太好了。”有时讲到动情处,泪洒课堂。
业余时间,他辅导了很多喜欢写诗的学生,只要是拿着诗歌敲门,他有求必应。我的一个学生投到他的门下,他不厌其烦地改诗,如今已在省级期刊发表了几十首诗。
我们都有指导学生毕业论文的任务,他指导的毕业论文完全可以免于答辩,优秀的学生他指明道路,严格把关;对付的论文他受不了,一边叹气一边修改,几乎变成他重写的。
立宪的诗歌讲座我听过两次,一个独吟者面向公众,最初有些拘谨,话题打开也滔滔不绝。
谈到当今诗坛,他很失望:“拿诗不当诗写,这是近年来一些人的行为特征,他们全盘否定中国新诗的以往成就,似乎在他们笔下会重建一种新诗系统。他们鄙视崇高却倾向低俗,他们无意于语言的锤炼而使其平庸散漫,他们不讲究诗歌的意境而使其作品味同嚼蜡,这样人们冷落诗歌、对诗歌有隔膜就是很正常的事了。”
他希望学生们亲近那些真正的诗歌:“当我们以一种热爱而不是哂笑的眼光走进那些诗人激动的心灵,你就会发现,那些诗歌是凉意到来时你的披肩,是你低头不解时头顶上的云雀,是欲渡无舟楫时突然到来的小船,是你灵魂的圣药在治疗你的伤口,是你生命的图腾在引领着你迈向生命的远方。”
诗人的讲座语言也特别,有的很经典:
文学是湖水,我们应该做的是湖边的木屋。
文学可以表达快乐,但文学绝对不应回避忧伤。
文学的位置在哪里?它在我们的感动里。
假如文学是一朵花,那就在花心里做个文学梦吧,醒来时你一定全身芬芳!
在讲座中提及作家妻子,他不说“夫人”“爱人”,也不说“媳妇”“老婆”,而是“我们孩子她妈”。
诗人对诗人的理解可能更深刻。
邢海珍说:“不去炫耀,也不屑于炫耀,王立宪沉默着垂下头来,只是注视着诗歌,于是质朴的土地上多了一缕善良而温暖的光芒。”
庞壮国说:“因为王立宪的存在,我热爱诗人和诗歌。他对于张扬和‘嘚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他对于横空出世颐指气使是一种静悄悄的抚摸。他的诗,用一种纯净的呼吸,让老虎和豹子也会在吃饱喝足之后,不追逐不撕咬,而是宁静地在月光下想一想出生的地方。”
某一天我惊讶发现:认识立宪二十年了,他几乎和二十年前一样,不见白发,也少有皱纹,右肩斜背书包,随时准备启程。
在绥化工作十多年,立宪一直没买房,单位的低价房没买,投资房他更没兴趣。前些年住学校宿舍,后来取消宿舍,他也没了固定住处。
他一般周二起早过来上课,周三下午开完例会走,捆好学生论文或作业带回家批改。我也因此知道,绥化距兰西80公里,最后一班客车16:30发车。如果周四系里有事,他也务必回家,周四起早再赶回来。
朋友笑他:“离开媳妇睡不着觉。”
他说:“君艳身体不好。”
心疼媳妇,还练就了立宪的厨艺,据说他最善炖鱼。
教书之余,立宪写诗,君艳写散文,彼此都是第一读者。在兰西郊外,他们有一小块别人送的地。两个人都来自乡野,如今有了自家菜园,春种,夏锄,秋收,乐此不疲。
君艳说:“立宪比我更热爱兰西。”立宪经常打车去郊外,一个人去看呼兰河、通肯河,先在沙滩上写下三个瘦长的字“我来过”,再把河流的四季写进诗歌。
在立宪随身携带的夹子里,有一个黑白寸照,我偶然看见,便要来欣赏。那是结婚登记照,年轻的立宪和君艳目光清澈,面带微笑,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我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