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在家乡巴掌大的土地上行走了十八年,青年离家远行的梦,像脚下跺起的尘土,朝着风的方向扬起来,突围似的飘向远方。
远方是一座灿烂的城。地上地下流动着载有梦想的车。拖着行李箱,青年在偌大的城里辗转,流连,终归于桃源般的宁静。这大学是梦想的一部分,校区在城外一隅安静地伸展,青年的鞋终于沾上梦想的泥,独立的生活就此打开。
春有桃花冬有),将名胜古迹串在梧桐分列的柏油大道上、包裹于高耸特立的现代建筑中的金陵古都,在特殊的经纬频道把人间冷和暖发挥到极致。青年在爱憎分明的冬夏里,数着桃园里数不清的胖猫,看教学楼前不知名的树木如油画似的变换着树叶的颜色,对偶尔微臭的空气皱皱眉。也会在放学的时候苦苦寻找淹没在自行车海里的座驾,在人头攒动的食堂靠手机度过漫长的排队时光。但报告厅从不停歇的名家讲座安抚着她偶尔想家的念头,大活广场活力四射的扩音器唤醒她恹恹欲睡的困乏。
这是远行的新生活,发育自十年前的种子。
八岁的语文课上,老师给孩子们放了一组图片,朗诵了一首《石头城》。图片里明暗斑驳的明城墙吸引了这些远离万里长城却对长城充满了憧憬的孩子,老师说它是六朝古都,又叫石头城,因为石头里有金子,所以石头城又叫金陵。老师的记忆法起了作用,孩子牢牢地记住了这几个同指一个地方的名称:石头城,金陵,六朝古都,南京。而孩子的家乡也是一座古都,以铜矿出名,几千年前就开始冶铜,朝廷于此地设立铜官,千年后人丁繁衍成今天的铜陵。铜陵,金陵,孩子便对这印象中的远方有了家一样的好感。而此刻呼吸着这座绵延千年却时时如新的古都空气,仿佛十年的光阴在一呼一吸间一闪而过。
十八岁之前,很多次,埋怨父母将自己困在城里,连火车都不曾坐过。学习永远是高于一切的日常生活。越来越好的生活并没有让孩子们更轻松一点,相反,传说中就业难的未来令家长们忧心忡忡,人人自危。无奈少年于是拼命读书,只为了离开那角角落落都烂熟于心的家乡。
现在终于在家乡之外了。父母的唠叨变成了一通简短的电话,同窗的熟络变成了朋友圈的互相点赞和留言。周末的时光因自由而变得漫长,也因新奇而十分充实。看了玄武湖的湖光,紫金的山色,也看了明孝陵的浮云,秦淮河的夜景;吃了夫子庙的小吃,德基广场的美食,也吃了新街口的乌云冰淇淋,高铁站的南京鸭血粉丝。远行的陌生渐渐变得亲切而熟络。甚至,青年已经能熟练地为问路人指路,为经过这座城的同学老乡们做个温暖的导游。
一夏一冬,一冬一春,青年已在这儿停留了两个年头,桃园转角怒放的桃花让她想起春天里落满紫玉兰的高中,那长满奇花异草、像块碧玉般的植物园,镶嵌在五十多亩的精致的校园里,大课间师生齐聚的浓密而壮观的跑操和那让校园忽而喧哗忽而静默音乐课钟:这竟让她有些怀旧了。
对于远行,人永远怀揣着无法按捺的冲动,就像对于熟悉的生活,永远偷藏着想要逃离的念头。在如今梦想的通道打开,终于可以去到远方的时候,却在远方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回望家乡。在陌生的熟悉和熟悉的陌生之间,体会着距离产生美的真谛。
远方之外,还有远方。地球是圆的,远行的终点,是出发的起点。我站在离铜陵十分近又很遥远的金陵,看清了家乡的美。也最终领悟到,原来,我花了十年为逃离一个地方而做的功,是为了擦亮我那年轻而迷蒙的眼睛。十年功,治好了我的远视。